摘要:讀碩之前年薪30萬,畢業后月薪3000元。
在刺骨的河水里冬泳20分鐘后,我上岸穿衣,把泳具放在外賣箱里,披上外賣制服,開啟了一天的騎手工作。
今天是我送外賣的第二天,4個小時,送了13單,共賺97.5元。比我讀研之前的互聯網工作的1136元日薪,少了近6倍。
落差更大的是,在這里,學歷并不重要。。
同事不關心,顧客不關心,就連我的頂頭上司——站長也不關心。
那位站長四十多歲,初中學歷,我去應聘的時候,他正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。被我吵醒后,問都沒問,隨手就在系統里錄入“高中畢業”,而我,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欲望。
我甚至懷疑,假如站長知道我是剛剛畢業的研究生,還會接收我嗎?
不過,反過來一想,碩士送外賣,也沒啥稀奇的。不是有位浙江大學的博士,也在送外賣嗎?
即便如此,我還是應該感激這個行業的,是它在我被“畢業即失業”的大潮痛擊時,“托”住了我,給了一個勉強謀生的飯碗。
在All in讀碩三年之后,97.5元是我近3年來的第一筆收入。自2019年考上導演專業研究生后,我全靠存款過活。
等到今年6月畢業時,影視行業已經成了疫情下的”特困行業“之一了。
早在2018年,查稅風波就已經讓一批企業倒閉,疫情后更是雪上加霜。《經濟日報》曾報道,2020年一季度,超過五千家影視公司注銷或吊銷,是2019年全年注銷或吊銷數量的1.78倍。
大勢之下,半年求職期間,我投出73份簡歷,只獲得5個面試,僅僅拿到1個offer,還不理想被我拒絕了。
送外賣是無奈之選,而在我原本的計劃里,我應該是一名導演。
如今,我穿上騎手制服,像個穿梭在樓宇里的廣告牌,看似分外惹眼,其實無人關注,如同一個隱身人。
雙手握到電瓶車的方向盤時,我終于體會到今年職場的“寒氣”究竟有多冷,“特困行業”有多困。
考編考公全失利,待業大半年
在圈外人想象中,似乎“做導演”就走上了人生巔峰,但事實是,做導演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晉升路徑,似乎怎樣都能做,又似乎處處是絕路。
一個客觀現象是,包括導演在內的影視行業,兩極分化極為嚴重,同一批畢業生,有人成為一線頂流,也有人吃土挨餓。
一般而言,寫劇本,拍短片,走創投是最快路線。例如《愛情神話》的導演邵藝輝;其次是走市場,從拍短劇、網劇開始,在市場中證明自己的賺錢能力,例如拍出《道士出山》的張濤;還有第三條路,就是進體制,不管市場如何,只要緊跟政策,就有飯吃。
我選擇了第三條路。
不只是我,考編是大多數影視專業畢業生最重要的選擇。
一方面,行業寒冬和政治節點雙重因素下,只有主旋律作品才有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持,飯碗穩定。
另一方面,不斷曝光的“明星考編”事件告訴我們,和賺多少錢相比,“安全”更加重要。
考編有三個方向:公務員、事業編和相關部門文職。
影視行業并不受體制青睞,我能報考的公考崗位少之又少。
2022年,北京公考招聘“戲劇與影視學”專業的崗位共8個,而因戶口和黨員身份限制,我只能報考兩個:懷柔鄉鎮街道基層的司法助理和順義街道基層的工會管理崗。我不愿放棄本專業,遂棄考。
事業編倒是有對口單位,一般是文旅系統在京的單位,例如電影資料館、電影博物館、中影集團、華夏電影,以及一些院團。但崗位并不合適,大多是法務、黨務宣傳、人力資源等,因為年齡、戶口限制,我能報考的崗位同樣不多。
文職崗位相對較多,限制也少,成了我的發力方向,也是唯一選擇,對此我曾經志在必得,也想忠于自己的影視夢想,為此,我一度拒絕了前東家領導的offer援助。
但很快,我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。有場文職考試,原本在1月底舉行,因為疫情,一直延期到了7月。
到了8月底,我成功進入文職的面試環節,聽到招錄比是1:1時,我以為自己十拿九穩。結果面試卻未過。我備受打擊,消沉了一周多。
其他同學的境況也相差無幾,除了極個別轉行,或家境不錯,不急著找工作的人之外,10來個人中,只有兩個人找到正經工作,其余的只能在家待業,名曰“創作”。
到了10月,我已待業半年,寫了半部劇本,還不知道賣給誰。
眼前只剩下一條路:進入影視市場找工作,但這條路的殘酷我已經提前領教過了。
在備考文職編制期間,由于考試因疫情延期了半年,我曾嘗試找工作,共投出73份簡歷,包括院校、院團、電視臺、游戲公司和影視公司等單位。
大多石沉大海,最終只收到5個面試,拿到1個民辦高校的offer,但因地點在遙遠的四川,且試用期工資只有2000元左右,實在難以接受。
兩年前,在近30歲的年紀,我放棄互聯網行業,轉入年少時就夢想的影視行業時,父母覺得我瘋了,現在,我被現實狠狠打臉,深夜里輾轉難眠時,竟然也有點認同他們的想法了。
求職無門,唯一的Offer月薪2000元
如今的影視市場,已經進入兩年的冰封期,靠編、文職之路徹底堵死后,兜兜鉆轉拖到8月,我進場求職時,切身感受到了寒意。
電影專資辦發布的數據顯示,2022年上半年,全國電影票房171.8億元,預計今年市場總體比2021年好一些,但和2019年600多億的總票房相比,簡直是天壤之別。
就連收益相對穩定的主旋律電影市場,也在小幅震蕩。
回望前兩年幾年,主旋律電影的陣地在逐漸擴大,比如《長津湖》上映長達三個半月,《水門橋》則延長放映半年之久。
今年國慶檔,更是有四部主旋律電影霸占銀幕,細查四部影片的出品方,除了這幾年吃飽主旋律紅利的博納之外,華策、亭東影業也急于分羹。
但今年國慶檔票房比去年同期減少了29億元,主旋律市場也初顯疲態。
大環境如此,從業者生存境況更為分化。有成功案例的團隊不愁活干,沒資歷的新人只能喝西北風。
我有一位從業近十年的演員朋友,因無戲可拍,被迫開始做藝考培訓,甚至還拉下面子,兼職算命。
我覺得又諷刺又心酸——給別人算命的他,有沒有算到自己無戲可拍,能不能算清影視行業的寒冬還會持續多久呢?
而作為影視新人的我,投向廣電系統、大型影視公司的簡歷大約有20個,沒一個回應。
迫不得已,我重新下載Boss直聘,開始給各種影視公司海投。每天投出簡歷上百個,大多數回復都是:“有作品嗎?接受試稿嗎?”
試稿的流程大同小異,一般是將對方發來的一部網絡小說,改編成微短劇。一集一分鐘,試稿十集,沒有錢;完稿上百集,報價3500元。
但我常常在第一步就失敗——不是試稿不通過,而是我根本看不下文字粗劣、情節浮夸、細節失真的網絡小說。
試稿要求
或許是名校出身,給了我不合時宜的清高,或許是對影視行業的熱愛,又讓我患上了“潔癖”,文字垃圾讓我極度痛苦,就像是一個脫口秀演員所說,“賺的錢根本不是工資,而是精神損失費”。
為什么市場上充斥著劣質的網絡小說改編作品呢?因為影視投資的風險很大,改編網絡小說是降低風險的手段,至少網絡小說已經積累了一定的觀眾。
從2014年的《甄嬛傳》開始,影視行業流行“大IP+小鮮肉”的生產模式,這被認為是顛撲不破的賺錢邏輯?;ヂ摼W資本紛紛入場,他們一手掌握IP資源,一手掌握播出平臺,試圖增加自己在影視產業鏈的掌控力。
雖然IP改編偶有失手,也有人鼓吹這一模式會破產,但我認為這種模式必將持續。因為影視本就是通俗藝術,通俗小說必然會成為影視改編的源泉。
但這給影視新人帶來的影響是,要么必須遭受“看網絡小說文字垃圾”這一煉獄,要么只能天真固執地堅持原創——可能到了沒飯吃時,所有理想主義者都要妥協吧。
有時候我會想起李安,他在當家庭煮夫的日子,有沒有經歷過煎熬和絕望呢?不過,到最后,這一切都值得,而他,算是萬里挑一的幸運兒吧。
在我所在的這所影視行業頂尖院校里,影視行業的畢業生中,畢業十年依然留在行業里的,不會超過五分之一。全國每年戲劇影視專業畢業生那么多,他們都去哪找工作呢?
而我似乎也無處可走,無路可去。
開始送外賣,四小時收入100塊
待業期間,存款日漸消耗,不安全感也與日俱增。
迷茫之際,朋友提議我去送外賣,一方面能積累生活素材,一方面可解燃眉之急。
迫于生活壓力,我接受了這個提議,第二天就入職了。
但我內心清楚,這只是我暫時的“避風港”,以此來逃避社會和抵抗市場。
在影視行業內,我目前能接到的工作——改編網絡小說,實質就是生產“壯陽藥”,一想到學習三年,就是生產垃圾內容,我心里實在過不去那道坎兒。
相比之下,送外賣是碗干凈飯,還能讓我心安理得。
更重要的是,騎手這個職業,可以讓一個身無分文的人在陌生城市活下來。
做騎手的門檻很低,只需一張身份證,一個核酸證明,就可以上班,生產工具就是我租來的電瓶車。
騎手租車確認單
很多996的白領,可能會把這份職業浪漫化,以為騎手比白領自由,其實不然。騎手同樣要打卡、做題,還有煩不勝煩的微笑行動。
同時,他們面臨著很大的工作壓力,比如被顧客催單時的無奈等等。
為了激勵新人堅持下來,系統設置了4000元新人獎,聽起來很誘人,但是要分四個月發放。
我所在的站點,共有130多個騎手。
帶我的老騎手,每天早10點出工,一小時最多能送10單,這樣算起來,每月無休,以此測算,最高能掙上三萬塊錢——對于沒有學歷和一技之長的底層藍領來說,算得上不菲收入。不過,估計少有人能扛住這么大的工作強度。
現在,我還在新人期,每次上路都很小心,速度一直控制得和自行車差不多,也不敢接太多單子,擔心不能及時送達。
其實,我并不熱愛這份工作,送外賣只是為了基本的果腹,所以我克制自己,只送每天最低限度的20單,多一單都不送。
有時候,我想象自己接下來的生活就像是梭羅,只做能維持生活的最基本工作。我盤算過多少錢才能養活自己——房租每月2500塊,吃飯500元左右。除此之外,我沒有別得的開銷。
回想讀研之前,我還是一家中型互聯網公司的基層管理者,工作輕松,早9晚6,不加班。領導Nice,同事和睦,日子平靜得近乎無聊。
如今我仿佛墜入谷底,跟不熟悉的朋友聊天時,我會做出痛心疾首狀,表示后悔不該讀研,不該拒絕前領導邀請,后悔不該辭掉唯一的Offer……別人油然而生出發自肺腑的同情,我也無需多費口舌解釋。
可在我內心深處是無悔的。
當初讀研是為了追隨內心理想,解決“人生該往何處去”的核心命題。每個人遲早都要面對這個命題,或早或晚而已。
今天送外完午高峰,我脫下騎手制服,扔掉牛龍頭一樣的頭盔,套上救生衣,跳進冷冽的河水,又游了500米。
冬泳,也是健身卡到期后,無錢續卡帶來的副產品。
來這里游泳的都是大爺,岸邊的凳子上,還有老人們在打撲克,我是唯一的年輕人。我喜歡與哪些不認識的大爺們點頭致意,在這里,沒人談論職場,沒人求索成功,也沒有996。
陽光下,河水閃著粼粼金光,我逆水上游,手掌一次次推開波浪,內心充盈著少有的平和與自由。似乎唯有在這里在此時,我對自己的方向和節奏,才有著十足的把握。